摘要:那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五月二十九日，夏至已过去了半把个月，梅雨时节天气难得放晴。嘉兴城里城外，因连日豪雨，河港的水都满漾了。狮子汇的大石埠被水漫。南湖，新水添二尺有奇，八百亩水域望去一片白茫茫，蒹葭杨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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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五月二十九日，夏至已过去了半把个月，梅雨时节天气难得放晴。嘉兴城里城外，因连日豪雨，河港的水都满漾了。狮子汇的大石埠被水漫。南湖，“新水添二尺有奇”，八百亩水域望去一片白茫茫，蒹葭杨柳多半儿卧在水里，柳树纷乱的枝梢在洄流中漂没。湖心岛上的烟雨楼似乎也浸着了水，亭台榭阁湿沉沉的。太阳冲出了低垂的云层，金黄鲜亮。湖面上水汽清新，没有丝毫夏日的燠热。这种天气，这个时候，官绅和名士们都会循例驾船游湖，称“泛新涨”。 嘉兴县的佐吏程掾，起大早雇了一艘湖舫，邀约上李君实公祖，会同礼部来的司官贺立庵大人，一起从狮子汇鼓棹去南湖。程掾在船上整治了筵席，召来善弦索法曲的杨姬侑酒。宴饮开始，君实先生说，杨姬是他三年前在某个酒家认识的，想不到又相逢，杨姬“今高髻绰约，光艳异常”，已非往昔的娇娃可比（在君实先生看来，杨姬已成熟练达，是正可以与之谈诗的歌姬）。船上随同杨姬来的还有一小姬，聪慧伶俐却又沾点儿痴憨气。两人姊妹相称。酒过半，歌也已三曲。两人各乞诗。杨姬敛衽道： “值此良辰不可无诗，下妾恭候大人赏脸，同赋一律，如何？” “呵呵，是红粉佳人呀。不佞猥辱——” 贺立庵大人微笑，睨视，只捻髭。 程掾和李君实先生，都停杯。 杨姬凝眸。她身着石榴红碎金点裙衫，脸上不画眉、不点唇，发际很高，容光照人。面湖，湖上景物俱不在眼前。不一刻，诗成。诗中最让君实先生称赏的，是末两句：“狂歌白也醉，乞取镜湖篇。”这是用了李白《越女词》之五“镜湖水如月，耶溪女如雪”的典，对于守礼端谨的士大夫李日华来说，像这样的歌姬之诗，他是欣然领受的。 （李日华的守礼端谨，还表现在他里居时，出门拜客，报谒都按官阶（曾任西华县令）坐轿，帘帷下垂，目不旁视；轿前有驺从执青罗伞盖开道，路经平康，烟花女子都匿避。只有一次，他换乘便轿，撤去驺从，看到妓女们在倚市卖笑，颇有感慨，作诗自嘲：“赢得朱楼粉面看。”由此细节可知当时娼优大都在城中，恐怕尚无南湖船妓一说。） 在李日华时代的南湖，发生在精舫上的风雅之事，绝不止于此。万历四十二年八月十四日，李日华的好友岳和声备精舫、分驰湖榜召集诸名士畅游，并举行诗会。据《日记》记载，赴会的人“能以奇酝精茗至者，戒无过侈，不能者准以诗。诗以五言律为的，不及律而以绝者，数字赏钱。有逾的而歌行填词者，主人偿以钱。每集推一人为诗监，选其佳者登梓……” 这天，李日华与常少江、徐玄仗参加诗会，三人都能诗，但因命题赋得，诗兴索然，都缴了白卷。缴白卷也无碍，湖榜上写明：“不能诗与能诗而偶不欲诗者，俱勿强也。” 这是在精舫上举办的文学活动，有多次。我推测每次都有歌姬侑酒，酒和歌姬，是诗的酵母。也应该间涉风月的，风月，彼时士风的使然耳，不龌龊，无足怪。 张岱在《烟雨楼》文中写到的那位“不落姓氏”的船娘，着墨无几，但给人想象的空间很大。这位船娘，既称“美人航之”，应当无疑是如杨姬那样的姝丽。 “态度幽闲，茗炉相对”，主和客的成分容或都有；“意之所安，经旬不返”，是客恋恋于此。张岱未写舟中具体的布置陈设，但供人坐卧的几榻桌椅应该俱备，推想这是一艘中小型的精舫。 精舫治馔，食材需去宣公桥、甪里街置办，那两个地方和南湖近在襟带，站在宣公桥上是可以望见南湖酒舫的风幔，听闻到船中的击鼓声的。“果蓏蔬鲜，法膳琼苏”，了了八个字，名酒精饭美肴尽在此中，由此知南湖船菜至少在明代就已经著名。我每读到这里总有点口水汩汩，直怪张宗子的笔过于吝，没有开列出“食单”；或者陶庵先生当时游湖匆促，未遑细究庖厨，那也是可能的吧。接下来“若遇仙缘”云云，在“柳湾桃坞”里关涉到风月，出之于情，感觉并不龌龊。龌龊的是“效颦”之类，在如此风雅的精舫上，干这等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，偏还要标以“风韵”，于是“习俗之恶，愈出愈奇”。 读过张岱这篇名文的嘉兴人不少，但关注此文纪事的年代的人，也许不会多。 张岱（1597—1685），字宗子，号陶庵、蝶庵。绍兴人。明末清初学者、文学家。张岱在二十五岁前，有没有出游的经历，无法详知。张岱曾到过嘉兴，在南湖乘坐精舫游览是他亲身的经历，此应无疑。但细察《烟雨楼》全文连标点二百十一字，审其文意，张宗子在南湖盘桓的时日不会长，他对“烟雨楼”印象并不深，不然，“楼襟对莺泽湖”这样明显的错讹就不大会出现在笔下。 张宗子来南湖，没有呼朋招侣。他是贵游公子，包一艘精舫，在湖上作半日游，并在舟中品尝船菜的美味，都是可信的；有关精舫之风月，则应该得之于听闻，或者出于嘉兴人的告知，所以记忆深刻。 张岱年小李日华三十二岁，他如是崇祯年间来嘉兴，君实先生若在世，先生亦垂垂老矣，前辈的儒雅风流在南湖已渐渐消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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